|
深圳晚报记者 曾惠怡 暑假里,IE学院异常热闹,这所俗称“富士康大学”的成人继续教育、职业培训场所里,几个小男孩在楼道上蹿下跳、嬉戏玩闹,四处充斥着幼龄儿童喧闹的嘈杂声。这是富士康“阳光夏令营”活动,280名孩子在这里上课学习。他们仿佛候鸟般夏至秋归,他们是农村留守儿童或城市流动儿童。 上课时间到,没有铃声,“任课老师”扯着嗓子叫唤,数十名孩子从各个角落鱼贯而出,排列成两条队伍,走向1楼电教室。在众多诸如舞蹈、绘画、书法、英语等兴趣科目中,最受欢迎的莫过于机器人。 电教室中放置着15台电脑,电脑前连接着一个小型机器人,在这堂课上,孩子们将掌握编写电脑程序语言,透过手中的遥控器,操纵电脑屏幕中的蝙蝠飞翔。不仅是学习计算机编程课,还有熟悉父母的工作环境、体验城市万花筒般的生活,都让他们感到新鲜、好奇,夏令营就是他们接触城市的切口。 5年来,富士康每逢夏季都举办这类活动,既成全员工家庭团聚之美,亦分担孩子抵深无人照料之忧。不仅如此,这家超级工厂开始思考社会责任,走出狭小的企业利益视野,把目光瞄准农村留守儿童。 2年前富士康进行慈善探索,大手一挥投入1000万,在乡村学校兴建厨房、在田间地头捐资助教,却始料未及地被安全、健康、分离创伤等绊脚石牵制。1年前,他反思种种,以近乎不计成本的方式,静悄悄地开展一场公益实验——培育种子“心灵导师”,搭建孩子的伙伴关系网络,缓解留守儿童心理问题。 面对社会问题时,作为企业究竟可以做些什么?如何做才能更好地满足社会需求?富士康提供了一个实验样本,关爱农村留守儿童可以有另一种可能。 2.3万留守“富”二代 清早7时许,位于深圳龙华梅观高速旁的富士康城苏醒了。 身着红蓝白配色工衣的人流如潮水般涌来,即走即停的接送大巴络绎不绝,熙熙攘攘、人声鼎沸的景象达数小时不止。被誉为“世界级工厂”的富士康,在深圳龙华科技园区这片不足2.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有着惊人的近30万名年轻人。 富士康城的称呼毫不夸张,一座小城市所具备的公共设施它应有尽有,医院、银行、学校、商场、美食街等等。暑假从湖南老家来深圳的陈梦可,在参观过妈妈工作的地方后,用童稚的声音惊叹道:“竟然还有警察局!” 陈梦可是少数留守在乡村而有机会走进城市的幸运儿,她妈妈用尽千方百计,为女儿谋得在深圳接受教育的名额。随着城市化进程,越来越多父母外出打工,更多的孩子被留守在乡村。 据2013年全国妇联发布的《我国农村留守儿童、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》显示,依据第六次人口普查样本数据推算,全国农村留守儿童数量多达6102.55万。 富士康关注留守儿童群体,起源于内部报刊《富士康人》的一篇报道。2011年“六一儿童节”前,该报策划了一组“富”二代的系列报道,2名内刊记者跟随员工李芳回到家乡,探访留守在家的女儿。 李芳一行3人乘坐汽车、高铁,奔赴位于湖南衡阳市中心8公里外的小乡村,在距离大学城相隔一条马路的出租屋里,祖孙两辈生活在一起。 时隔1年未见的母女团聚情景,没有该报记者想象的温馨动人。为哄女儿开心,李芳从行李包中掏出准备已久的礼物,铺满整整一张桌子,然而小女孩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欣喜,反而出现陌生、胆怯和戒备的神情,场面尴尬极了。 这种“冷漠”的氛围蔓延至随后3天的相处中,李芳母女间的互动很少,直至别离前一晚,素来沉默的小女孩低声说道:“妈妈可不可以不要走”。 离开衡阳返深那天,李芳坐在车上,隔着车窗玻璃向女儿挥手告别。 女儿始终别过脸,躲在奶奶身后。 待到车子发动,女儿猛然转过身,追着车子大哭。 随行记者将这几日对李芳家庭、乡村和留守儿童群体的观察记录下来,写成《零距离接触留守“富”二代》刊发在报纸头版。在报纸出炉不到2小时,热线电话就响个不停,不少员工读过报道后,打电话来反馈。 其中,多数意见都说该报道真实感人;部分则表达了不满,“你们把留守儿童写得这么凄惨,让我看了很难过”;还有的人在指责报道一味渲染留守儿童的悲惨,却没有针对问题提供解决办法。 富士康大陆地区新闻发言人刘坤认为,正因为报道击中了留守儿童家庭的痛点,才会招致员工的“批评和谩骂”。 这场风波引发了刘坤的思考,究竟在富士康里,还有多少像李芳这样的家庭?企业应当如何做,才能为留守儿童及其家庭分忧? 2014年3月,富士康集团工会展开一项针对员工留守子女情况的摸底调查。统计数据显示,富士康员工留守子女多达约2.39万人。 上线1分钟名额抢光 在用工最鼎盛时期,富士康集团员工数量多达100万人,“若能解决企业内部的留守问题,也算为社会释放了很大压力”,刘坤说道。 秉持这样的想法,富士康对内部员工子女开展了“阳光夏令营”活动,每年暑假期间,进行为期1个月的兴趣爱好课堂。 6月某一天,陈梦可的妈妈和杨愿景的爸爸守在电脑前,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,时间缓慢推移,夏令营的报名通道即将开放,他们摩拳擦掌,就为孩子争夺一个名额。 时针指向9点,杨愿景爸爸将填写好资料的申请表格提交了,数秒后网页跳转到提示页面,“提交成功”。他特地留意看了名次,在倒数第2的排序里抢到学位。 然而陈梦可妈妈则没那么幸运,她过于心急地在8点59分交报名表格,因此“提交失败”了,待到重新填资料再次提交时,所有名额已被一抢而空。 今年夏令营在网上开放后,短短4分钟内逾400人报名,而原预设的200个学位,在1分钟内爆满。陈梦可妈妈只好死皮赖脸地恳求主办方集团工会给予机会。最后,夏令营应要求增加了80个仅对留守儿童开放的名额,缓解了供不应求的矛盾。 仅仅是一个夏令营活动就如此受欢迎,刘坤看到了这现象背后,打工父母对留守子女的爱和亲近的强烈需求,即渴望家庭团聚,希望能给子女一个接触城市、开阔视野的环境。他不禁想,企业员工尚且幸运,全国6000万留守儿童该怎么办? 1988年,宝安西乡仍是一片荒芜之地时,富士康在这里打下第一根地桩建厂。28年来,它的足迹逐步踏遍北京、天津、山西太原、山东烟台等国内30多个地市,并向欧洲、北美洲等海外地区扩张,成为全球代工企业的传奇。 对于一家如此体量的企业,资本逐利不再是唯一追求,它思虑着承担社会责任。尤其面对留守儿童群体,这家劳动力密集型的超级工厂更是责无旁贷。因此,富士康尝试着走出去,到留守儿童集中地去,挑起社会责任的担子。 田间地头里上课 如同大多数明星企业做慈善那样,富士康也曾花大价钱捐资助教,开展“希望”“阳光”工程项目。 2014年7月,富士康捐赠1000万元,兴修“希望厨房”,为广西14市37县的330所小学打造标准化厨房;同期,还针对农村留守儿童举办“阳光假期”,联合当地2所大学30名大学生,到河南桐柏县的4个村落里,设6个教学点开班支教。 在富士康集团工会心理咨询师杨春辉看来,“阳光假期”就像把夏令营搬去农村留守儿童身边,心想有丰富的经验可以轻松应对,然而现实让她栽了个大跟头。 虽然出发前做足准备,调研、踩点、物资采购、合作机构联络等,她甚至还考虑到买舞蹈课上铺地板的地毯。但当一行50余人的团队,怀着一腔热情进村时,却被告知当地学校不能提供场地支持,理由是国家教育部严禁中小学暑假期间组织学生补课。 无可奈何之下,只好变通,杨春辉称,从未料到支教经历会变得如此接地气。 活动地点改在了乡野田间、农家大院里,老师学生都挨着庄稼地学唱歌、练武术。地面碎石、淤泥遍布,拉丁舞老师不得不脱下优雅的高跟鞋,换成运动鞋来授课,学生则穿着塑胶凉鞋跳舞。没有教学设施,就让孩子从家里带小板凳来上课。 磨难比想象的还要多。酷暑难耐,不少工作人员都出现中暑、拉肚子等不适症状。有的孩子住得偏远,需要翻过两座山头、跨过山涧河渠,才能抵达上课地点,为防止发生意外事故,就给学生全都购买了保险。尽管如此,仍然有一个男孩儿在学武术时磕破了胳膊。 活动终于进入尾声,迎来了告别时刻。师生之间都表现出依依不舍之情,彼此抱作一团痛哭流泪。刘坤敏感地察觉到,这种难过、痛苦,对于去支教的城里人而言,仅仅是离愁别绪;而对于乡村的孩子来说,似乎更甚几分。 杨春辉则更专业地点破这层心理,与支教老师的别离,会勾起孩子与父母分离时的伤害,留守儿童原本所受分离伤害就比非留守的严重,因此他们会更加敏感,受伤害程度也更深。 刘坤想起一篇文章《叔叔阿姨,请你们别来支教了》,该文以农村孩子的视角,批判支教是表面热闹,实则无用。他意识到,短短一个月的兴趣课程不能给孩子带来些许改变,反而因为分离让他们产生被抛弃感,被遗弃回原本孤苦无援的状态中。 刘坤认为支教活动不是长久之计,与其轰轰烈烈,不如潜移默化。富士康急需改变策略,寻找一种像春风细雨般的方式,来关爱、援助农村留守儿童。 朋辈计划 深圳源泉朋辈辅导服务中心(以下简称“源泉朋辈”)就是在这种情况下,进入富士康的视野。 源泉朋辈是由深圳中学的校园心理辅导室发展而来的。机构负责人陈娜曾在香港的中学交流时,看到了朋辈辅导模式,即学生搭伙结对,成绩好的辅导成绩稍差的做功课。由此获得启发,她将朋辈辅导的模式用于心理辅导。 该机构于2012年注册成为民办非企业组织,在城市和农村中学里进行过2年的公益性心理培训。 刘坤对心理危机深有感触。2009年富士康一名年轻工程师因与安保人员发生争执,不久后就被发现自杀身亡了。刘坤怎么也想不明白,一个在国内重点大学接受过教育的人,在工程师岗位上工作两三年的高素质人才,究竟是什么样境遇,能让人选择这种极端的路。 他意识到,兴许安保人员仅是导火索,真正的原因在于心理。 农村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常被研究,2014年共青团中央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曾发布《农村留守儿童存在的九个突出问题和建议》,指出留守儿童心理健康问题严重;《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》则有更详细地评述,留守儿童存在着自我意识、情绪问题、人际关系、社会适应等方面的心理状态。 尽管如此,鲜见有人提供解决办法,刘坤想,或许富士康能在这片空白的领域进行探索,推动该领域公益项目的发展。 根据富士康的摸底调查得知,员工留守子女较多地集中在四川、河南、湖南等省份。2015年5月份,富士康再次进行更细致的调研,了解到其员工留守子女更多是在四川苍溪县、屏山县,以及河南省的两个县。 带着一份捎带能帮助到员工的“私心”,富士康选择了上述4县的5所学校,与源泉朋辈合作开展长达9个月的心理辅导培训。 想和父母撒撒娇 当来到河南一所小学时,富士康心理咨询师夏丹看到,教学楼外墙新刷了油漆,操场没有塑胶跑道或水泥浇筑,仅是裸露着黄土地。 这所小学所在地沙尘灾害严重,学校不远处的路边就是治理风沙、治盐碱地的种植林,却收效甚微,一阵风刮来操场就扬起漫天黄沙。一天课程结束后,她捋一捋头发,满手尽是灰尘。 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卫生状况,尤其是厕所,是“难以想象的脏”。厕所就是一个用水泥砌成的方盒子,厕所没有水,污秽物无法冲走,手也无法清洗。陈娜宁愿一天不喝水,也不要来上厕所。 卫生环境糟糕,孩子们无论男女,都蓄着长指甲,指甲里尽是黑灰、淤泥。即便在数九寒冬,他们有的甚至穿着拖鞋来上课,裸露的皮肤都开裂了,布满大大小小的暗紫色冻疮。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,一个穿着名牌鞋子的女孩引起了陈娜注意。她是6年级的学生,衣着总是干干净净,头发挽成马尾显得十分利索。 这个女孩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,她怨恨自己的父母。 她有个愿望,就是想对父母撒娇。 这番话强烈地刺激着陈娜,在传统观念中,怨恨父母会背上不孝的骂名,而这个女孩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;同时,她表达了真实的情感需求,想与父母更亲近地接触,能明确地表达自身情感的人并不多见,这说明她是聪慧的、敏感的。 在访谈中,女孩泣不成声,双肩微微颤抖。她从小和父母分离,与奶奶生活在一起,一年才能见父母一面。父母只给她物质上的支持,却吝于表达情感关怀。 她曾在无数个夜晚想念父母,想和父母倾述心事和烦恼,想要亲密、温馨的感觉,想对父母撒撒娇。她压抑着情感,责备父母“连一个电话都不打”。 陈娜心想,这个女孩也许终其一生都不能实现愿望,因为她很快就会过了要撒娇的年纪。 访谈最后,她提出请求,“老师我能不能亲你一下?”这让陈娜感到意外。 《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》调查结果显示,近三成留守儿童半年见父母一面,有的一年都见不到1次。尽管现代通讯技术发达,远程通信已普及,但富士康的摸底调查显示,多达九成的父母都做不到每天和孩子通电话,甚至有个别父母半年都不跟孩子说说话。 焦虑的孩子 河南A县紧挨着黄河,从古至今备受河道决口、洪涝灾害之苦。后因抗洪改道工程的缘故,原本零落散布各地的村民,被迫迁移至异地重建家园。离开土生土长的一方土地,人们都缺乏安全感,陈娜在A县调查的一所小学里的留守孩子尤甚。 心理培训师常用中小学生心理健康评估量表(MHT)来量化学生的焦虑程度,当峰值达到8分就需要心理干预。 城市里的中学,达到峰值的学生比例仅占2%至3%,这意味着一个大班级里,整体氛围健康阳光、积极向上,只有少数几个性格孤僻、独来独往的孩子;当比例达到10%,表示学生群体可能隐藏着情绪炸弹;比例达到67%,这是陈娜对农村小学生做测试后的结果。 那么,67%的学生敏感度、防御性、攻击性数值都偏高,这意味着什么? 当一个陌生人走进这所学校,孩子们脸上出现木讷呆滞的神情,上百双眼睛长时间注视着。 有的学生感到惊恐,神色慌张,甚至会在楼道中晕厥倒地,引发癫痫而浑身抽搐。 还有的会叫上一群伙伴,愤愤然打群架,或者肆意发泄到无辜者身上。 陈娜在其调查的小学里,就碰到这样一个角色,王强是校园里的“孩子王。 王强是一名留级生,在陈娜的眼里看来,他身材瘦瘦小小,与其他学生没太大区别 王强要树立“孩子王”权威,就要求别人服从命令;假若不听他的话,则会挨揍、被孤立。 朋辈心理辅导的模式是,心理培训师用自主研发的心理学课程教材,对小学6年纪的学生进行培训。再让6年级学生担任小组长,让四五年级学生随机分组,小组长带领组员学习课程内容。 王强觉得小组长的存在威胁到他的地位。他上课从不配合,甚至培养了“老二”“老三”,在活动课上和组长对着干。假若有人听组长的话认真听课,那么王强就找来“马仔”揍他一顿,并命令班级学生不能和他说话,不能和他有接触。 小组长感到委屈,不止一次哭哭啼啼地想放弃、要罢课,活动课程一度难以为继。 共青团中央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一项调查显示,30.5%的留守儿童认为校园里或周边有不良帮派团伙,25.7%认为有同学加入不良帮派团伙。由于父母教导缺乏、老师监管不来,校园欺凌成为留守儿童群体中难以遏制的现象。 最严重的漠视来自最亲近的人 父母早早地离开,不仅会给孩子造成分离创伤,还会令孩子得不到正视。 这是在河南B县一所小学的女孩,她叫姜玲,父母很早外出打工,从小被奶奶抚养长大。酷暑里烈日当头,奶奶在山上摘茶叶补贴家用,攒了数月才换来700块钱。700块钱对于这个家庭而言,是一个巨大的数字。 然而姜玲把钱全偷走了。她不买吃的穿的用的,就花在服务上——她雇佣了同学,给她做保姆、当保镖,让所有人围着她转。 这事最后败露了,奶奶追到学校里来,当着全校学生的面,狠狠地揍她,穷尽老人一生习得的,最污秽、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她的亲孙女。 令陈娜专注的是,姜玲肯定知道灾难性后果的,为什么冒险都要请人来服务。深入访谈才得知,原来小女孩的生活经历中,从来没有被认真对待过,天天在家打扫卫生、煮饭、洗衣服,被视作奴隶、工人。她想要的是一种当公主、当女王的感觉,被重视、被尊重。 陈娜认为留守儿童是被漠视的群体,“这种漠视首先来自于最亲的人,父母只管吃饱穿暖,却对情感需求视而不见;然后被社会贴上弱势群体的标签,在人们的通常印象中,他们特别穷苦,需要被捐赠、被关爱,而实际上,他们的需要是被尊重、被正视”。 撕下“问题儿童”标签 富士康心理咨询师周航负责两所学校的课程辅导,四川屏山县富荣镇中心小学,和四川苍溪县陵江镇第二中心小学。 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。每次到学校给孩子上培训课,周航都得经历一场劫难。从成都大本营出发,流转两所学校间,上课用时2天,赶路耗时4天。 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,他得清早7点起床,赶在9点前出门。先是乘坐私营的面包车,再乘坐火车、公交车、客运小中巴、载客汽车,共换乘18趟交通工具,才能在晚上11点顺利抵达。 这一路走过了好几种地形,最初是碎石小山丘,接着是高原深壑,还有悬崖峭壁、万丈深渊。 同行的心理培训师中,有两人因受不了舟车劳顿,辞职走了。 而周航坚持留了下来,他心里放不下学校里的学生。 他接触学生的时间不长,每回都只能利用课间10分钟进行访谈。即便如此,福荣镇学校里有个女孩,给他很深的印象。这个女孩花了几年的时间,把成绩从中下水平提高到年级拔尖,成为全校公认的全能型人才。 无论做什么,这个女孩都是一副很认真、很努力的样子。有一回,周航问道为什么要如此努力,女孩的回答让他坚定留在学校。 原来她小时候父母离异了,只有妈妈陪伴着长大。母女两人关系很亲密,会说很多事情,她能从妈妈身上体会到一种被抛弃感。待到记事之年,她渐渐地成为了妈妈的依靠,她拼了命地读书,就是不想让妈妈失望。 这个尖子生一边流泪,一边述说。她3年级时,成绩就突飞猛进;6年级临近毕业,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将来,去哪所中学读书、以后要做什么,甚至想到长大后挣钱给妈妈过上好生活。 周航感到心酸,对于一个小学生而言,这样的想法显得早熟。“他们同样有欢笑、痛苦、打闹、哭泣的时候,也仍然快乐、认真、积极、努力地生活着。我没办法不为他们做些什么,只要能让他们快乐一点,我都愿意再坚持一下”。 同时,他感到一种出乎意料的欣喜,农村留守儿童不见得比其他地方的差,“不能轻易给他们贴上问题儿童的标签”。他更愿意留在这里守望孩子们的变化和成长。 蜕变 富士康的朋辈计划,在4地5所学校实施以来,共计开展小组课程770次,参训学生约850人,受惠留守儿童730人。期间,“朋辈”项目工作人员对受训学生做了2000余次访谈,并筛选了10个个案进行跟踪分析。 没有能比调查数据,更清晰、确切地反映孩子们身上发生的变化。 在课程后期阶段,陈娜再一次进行测试。她发现学生们在对人焦虑、孤独倾向、自责倾向、过敏倾向、身体症状、冲动倾向等多个维度均值都有所下降。虽然下降不明显,但已足够说明留守儿童的心理状态正朝着积极方向好转。 最让富士康工会心理咨询师杨春辉欣喜的是,朋辈计划的总结报告中显示了2项重要数据。以兰考的小学调查为例,当被问到“你有非常好的朋友吗”,表示有5个以上好朋友的选项中,前测比例仅为58%,而后测达到64%;“遇到困难时,有人可以帮助你吗”,选择“很多人能帮助我”,前测仅32.7%,后测则是41.5%。 这意味着,孩子们交朋友的数量增多了,以及遇到困难能获得帮助了。对于留守儿童而言,以前遇到挫折不知道谁能帮忙,特别绝望的时候,可能会采取极端方式伤害自己,如今能找伙伴说一说、哭一哭,这就释放情绪和压力。 朋辈课程起效果了。 杨春辉揭示了课程意义,不在意课程内容、不追求上课效果,关键是参与者的关系发展,搭建能够支持彼此的蜘蛛网。“课程、游戏、活动、竞赛都仅仅是手段与方法,最终目的是使留守儿童间达到朋辈深度连接,产生亲密的情感连接,从而建立起孩子们的友情支持体系”,她说道。 刘坤不敢奢望立刻能有效果,“希望能有效果,但不苛求”。他也不曾刻意宣传,他解释《富士康人》持续性的报道,仅作为记录,观察项目发展轨迹的变化。 经过一年的沉寂,如今富士康想对外传播这场公益实验,理由是提供一种可能性,让别的企业看见,并尝试效仿。刘坤说道,“如果能带动别的企业,那我们的效果就出来了。” 这大概是陈娜最愿意看到的光景,相比起支教是企业不断地输血,朋辈则是乡村自我造血,假若这片试验田中播下的种子能够开花结果,那么6102万的留守儿童就有了自我救赎的希望。 (文中王强、姜玲均为化名) |